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治愈她抑郁的良药,不过是一把猪油糖澎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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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时间:2023-4-14 13:27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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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韭苗人间故事铺收录于话题#一个人生活63#老人1#抑郁症1

气派的房子,精致的餐食,还有服务周到的保姆,尽管生活水平已经足够优良,却依旧无法抚平姨奶奶心中的伤痛。农村妇女秀珍,看似咋咋呼呼大大咧咧,有些随意地撞进了姨奶奶的世界。没想到,她却是唯一懂姨奶奶的人。

人间故事铺

storytelling

每当我回到荆门老家,走过掇刀区那条熟悉的街道,走到那栋老房子跟前,总会停下来抬头望。

七楼,有个窄窄的单扇窗户,从上面往下看可以数清楚马路上来往的车辆,从下面往上看却很费劲。因为那是楼道窗户,楼道长年黑乎乎的,只有秀珍出现在那里的时候,才会看到一个模糊的头像,挥动着手臂伸出窗外,声音足以扩散半条马路:“我扔下去啦,你接着啊!”

然后,她的头像消失不见了。我会赶紧跑到楼下,猫腰在地上搜寻。老房子没有电梯,下面的楼梯门需要用钥匙打开,我这人容易丢三落四,也就拒绝了拥有一把备用钥匙的好意。七楼,秀珍也不会傻到跑下来开门,所以,每每我去探望,就得和秀珍这样一应一合,捡起钥匙抖抖灰,宝贝似的开门。

1

一个抑郁的老人是什么样的?

年9月下旬,诊断结果出来时,距离姨爹爹过世已经一年四个月。爸爸打电话给我,让我去把姨奶奶约出来晒太阳,她抑郁了。

秋天总是很容易唤起人的感伤。在一个乐天派眼里,路边的枯叶兴许都是风景,但我不知道在风烛残年的老人眼里,这样的枯萎会不会让她触景生情。我天生不太擅长安慰人,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爸爸去履行这个任务,心里仍然忐忑。

拎着小个儿的血橙和大个儿的香蕉,两个塑料袋撑得饱满,都是她爱吃的。走在干爽的柏油路上,一路我都在想:只在电影《异度空间》里看到过张国荣扮演的心理咨询师,治疗接触抑郁症患者,结果爱上病人,自己也抑郁了。是因为抑郁而孤独,还是因为孤独而抑郁?在上楼梯时,这两个问题都在我脑海里打架。

那天楼梯门是俊哥给我用石块提前抵着的,那时秀珍还没来。

进门后,嫂子接过我手里的水果放在茶几上,她怀里的宝宝歪着身子去抓袋子想吃,她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,就去照顾宝宝去了。三室两厅的房子非常宽敞,就像一个小复式,进门的大厅就占了房子的一半面积,上两级台阶右边一字排开是两个卧室和书房,厨房餐厅在尽头。

我轻轻推开主卧,从门缝瞧见姨奶奶静静躺在床上,她闭着眼睛呼吸平稳,齐耳的白发整齐别在耳朵后面。床头柜上还插着取暖宝,指示灯忽地灭了。我蹑手蹑脚进去,把取暖宝取下来,拔掉电源线,轻轻塞进被子,放在她脚头。退出房间转身,就撞见匆匆要进去的林嫂,我冲她做了个手势,她立马明白,放心地去厨房忙活了。

俊哥在书房,电脑开着,屏幕上只有姨奶奶和姨爹爹以前的照片,一张张地循环播放。看到我进来,俊哥只是瞟了一眼,脸色暗沉。他是姨奶奶的独子,在苏州月入数万,留在当地娶妻生子,曾经是父母炫耀的骄傲。

“哥,爸爸让我来约姨奶奶出去晒晒太阳,不过她睡着了。”我像是自说自话,轻轻走过去。

待我站到他跟前,他象征性地握了握我垂着的手,答非所问:“我妈不肯跟我去苏州,可是,你也看到了,宝宝那么小,你嫂子和我都不可能经常赶回来。无论我做什么思想工作,提出什么条件她都不去。”

我关上门,小声道:“是不是又和林嫂闹别扭了?”

俊哥深深叹口气,说:“可不是吗。”他苦笑着,“连你们都知道了,这已经是第三个保姆了。前两个是中介找的陌生人,所以我都信了她的理由。可是中介告诉我说这是七楼,要一个星期背一个老人上下楼一次出门,再加上妈妈现在喜怒无常脾气又大,她都成黑名单了,出钱别人也不愿来接单。林嫂是我同学的远房亲戚,你也经常来,应该看到她还是可以的。”

这倒是实话,之前姨奶奶还没诊断出抑郁症的时候,我和林嫂也都迁就着她,什么都顺着她。林嫂是那种习惯把卑微放在表面的朴实农村人,尽管我一再给她说,家里只有她和姨奶奶,姨奶奶也是个很有爱的人,让她随便点,就像在自己家里。林嫂终究放不开,勤勤恳恳煮汤扫地晒被子,一口一声刘阿姨叫得充满尊敬,吃饭必定要等姨奶奶吃完她才肯端碗。无论哪次我去登门,家里都窗明几净,地板发亮像镜子。

但就算这样,姨奶奶还是冲她发脾气,不是汤咸了就是嫌出门时间太短,林嫂解释还要回家经过菜场买菜,姨奶奶不听,坐在客厅沙发上数落半天,完全不顾五十几岁的林嫂双手紧张地搓着围裙。现在,我们都知道了,姨奶奶得了抑郁症,她怕冷,沉默时可以不理人,独自坐老半天不发一言,发脾气会尽兴无理取闹。幸好是轻度的,医生说要多陪陪她。

“你看,就是这张。”俊哥用鼠标停下一张照片定格在屏幕上。我拉过凳子也坐了下来。那是姨爹爹还在的时候的照片。姨爹爹喜欢打太极,姨奶奶不会,但她常和姨爹爹夫唱妇随。照片里的姨爹爹一身白衣,精神矍铄,姨奶奶身穿旗袍靠着他,藕荷色的绣花图案若隐若现,翠绿的树林背景衬托着他们的笑脸,虽然年过六十但姨奶奶依然身姿曼妙,用亭亭玉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。

俊哥感怀地说:“去年妈还拿出这件旗袍,说本来准备和爸金婚纪念日时拍照穿的,没用上。”我接过他的话:“是啊,姨奶奶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,她穿旗袍真好看。”

姨奶奶不仅爱旗袍,还爱花草。绿萝,钻石小玫瑰,鸿运当头,虎尾兰,它们曾经霸占着阳台,落脚都有点困难。姨奶奶不养多肉,她说它们不够有生气,没有花朵开放的那种肆意,也没有藤萝攀爬的舒展。

姨爹爹刚去世半年时,她还经常下厨给我炸萝卜丸子吃,耐心地积攒核桃壳缝里那一薄片来泡茶,看我喝得寡然无味茫然脸,她就哈哈大笑,说在网上看到这薄片有养生作用,积攒了好久还不到一两,我喝得如此不欣喜,都辜负她一番好意了。

多么热爱生活的一个人啊,现在想来,她那时多半是伪装,装久了抑郁了。长期不晒太阳的悲伤,会变成霉菌吧。

当时林嫂也要走,说再待下去自己也快要抑郁了。俊哥很发愁,让我帮忙想想办法,说出多少钱都可以,有没有合适的人介绍来照顾姨奶奶。我的瑜伽工作室离姨奶奶很近,每天两节课在上午和傍晚,其他时间除了个人生活的娱乐,我可以经常去看她,穿过一条街道和小广场,步行十分钟就到了。可是我也不认识什么适合的人可以来照顾一个抑郁症的老人。

俊哥出去帮忙抱了下宝宝,让嫂子和林嫂把晚饭的菜摆好,又进来时,神色凝重地看着我:“小宁,你在这里待得比我久,认识的朋友肯定比我多的,打听下吧。出多少钱都可以。有你在这附近陪着我也放心。”他顿了顿,接着说:“我回去后和你嫂子商量下,看能不能以后,以后把工作的事……”

“哥你别说了,我打听,一定打听。”我知道那份工作对他意味着什么,嫂子是苏州本地人,他们的根在那边,这个小城市根本不可能找到那样高薪的工作。而且,最主要的,当初是姨爹爹和姨奶奶一致赞成他留在那边的,还是他们催婚,帮他在那边看房出的首付。

吃过晚饭,我把手插进卫衣口袋,慢慢踱在空旷的柏油路上,路灯把地面照得灰暗。小广场上,音箱震耳欲聋,大妈们的屁股扭得恨不得飞起来,想到姨奶奶曾经不屑地跟我说:“广场舞啊,多难看,我才不稀罕跳那样的舞,简直是群魔乱舞。”我不禁莞尔一笑,把一颗石子用脚踢得远远滚开。

无论如何,我们还舍不得把姨奶奶送到养老院,无论如何,我要帮她打听保姆。

2

俊哥给林嫂加了一笔钱,拜托她等我找到人再走。林嫂答应了,仍旧每天勤勤恳恳。

那段时间,我的脑子里满是保姆的信息,在网上浏览,在朋友群打听,说钱不是问题,只要愿意照顾好老人。朋友们纷纷说,愿意做的我未必看得上,不愿做的都跳广场舞去了。为了能多打听,我甚至破例答应了老家推荐的相亲。不得不说,和秀珍,还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。

我的相亲对象长什么样,我已经想不起来,能够想起来的全是秀珍的脸。当时,相亲对象正对着一盆黄记煌滔滔不绝,唾沫星子飞溅,坐在他身后邻座的秀珍面对着我。她穿着一眼就能看出是新买的衣服,白底小碎花面料光滑,不是超市就是地摊货,四十多岁的光景,两个苹果肌黝黑暗红。我听不清她那桌背对着我的男人说着什么,但只看见秀珍的表情一会儿高兴,一会儿又几乎要哭出来,还用手擦了一把脸,现成的纸巾都不用。

我们两桌都开始默默低头吃,终于可以听清,那个男人对秀珍说:“你知道城里找工作不容易,你这个年纪找城里男人,更不容易。所以,你得一步步来。找工作的话,五百块中介费不算多的,晓得吧?”秀珍点头如捣蒜。

从餐厅出来我看到那个男人丢下秀珍独自走了,我赶紧支开了相亲对象,向她走去。

“大姐,你找工作啊,其实有的工作不需要中介费的,你哪里人啊?”我天生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娃娃脸,秀珍脸上的惊愕不超过三十秒就松懈了。我们在小广场坐了会儿,聊了会天,知道了她的大概情况:秀珍居然和我小学同学的姨妈是同村的。她男人得病走了,女儿嫁得远,她不想给女儿增加负担就没去同住。但泥巴地里的日子过累了腻了,向往城里的生活,而且一个人寂寞,既想找个城里男人谈恋爱,又想在城里先找到工作。

我看她人收拾得整洁利索,就继续开导她:“找工作应该比找人要简单,你有个工作再和别人谈恋爱,也有底气不是?有一份工作,你可以试试。”我给她简单讲了姨奶奶的情况,本来很担心她会拒绝,没想到她答应试试。一周试用期,谈好如果不做,试用期也要给钱。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。医院查体办健康证,复印身份证,忙得很兴奋。

3

秀珍是10月9日住进姨奶奶家的。

进门第一句,看到姨奶奶坐在轮椅上,她就瞪大了眼睛问:“她站不起来的吗?不是说只是下楼要背吗?”我一时有点语塞。赶紧把她拉到一旁,小声解释了一番,年纪大了,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,并不是只有瘫痪才坐轮椅的。姨奶奶连招呼都没有和她打,板着脸滑到阳台去了。阳台上空旷旷的,偶尔有麻雀落下在栏杆上落脚,留下几泡鸟屎后高飞。

试用期内林嫂也在,等秀珍熟悉了被正式录用,她才能走。秀珍学东西很快,林嫂很高兴教她,两人在厨房经常叽叽喳喳。

每当她们的笑声传出来,我就会看看姨奶奶的脸,怕她嫌吵,可是姨奶奶仿佛听力也不好了,神色平静地盯着电视,依旧不发一言。

吃第一顿饭时,林嫂照旧站在旁边,秀珍看看我又看看姨奶奶,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。我怕好不容易找来的保姆泡汤了,就叫林嫂和她坐下吃饭,林嫂还在推辞,秀珍已经坐下夹起蒸肉大快朵颐,一整片五花肉被搅入她的两片薄嘴唇,好像中途都不需要切割就溜进了喉咙。

姨奶奶一直没有去动那盘五花肉,我想说什么又没开口,吃到后来,秀珍像想起什么,哈哈笑着夸林嫂:“林大姐做的肉真好吃,比我在家做的好吃,哈哈,别个都说看到我吃饭香,都会更有胃口,你们有没有啊?”我尴尬地笑笑:“有,有,你确实吃饭很香。”一般只要姨奶奶不发脾气,我不会多管闲事。

吃完她们俩一起收拾,我把姨奶奶推到卧室。我想听听姨奶奶对秀珍的印象。知道了我找到她的经过,姨奶奶没有多说什么,让我帮她站凳子找出压在里面的那件藕荷旗袍,铺平在膝盖上,反复摩挲。枯瘦的手背上,紫色的血管暴突。姨奶奶笑了,带着嘲讽又仿佛不相信:“城里生活?谈恋爱?老都老了,天真可笑!”

我也笑了,我傲娇的姨奶奶啊,她在同性中始终为自己保持着一份不为人知的骄傲,尽管这骄傲也许根本不需要资本。我喜欢她这份骄傲,但并不想去探寻原因。

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,林嫂也习惯同桌吃饭,不必我再叫。我跟秀珍谈好工资,签订了合同,也跟俊哥打电话报告了好消息,俊哥连声道谢说下次放假争取多回来几天,也给我打了一大笔钱,包括秀珍的工资和姨奶奶偶尔的零用。

我满心以为完成了任务,从之前一周去四次看姨奶奶改为一周去两次,后来又改成一次。我把自己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放在附近生态公园年轻人的聚会上。那时我参加了一个吃喝玩乐群,大家每晚都在老地方玩,羽毛球跳绳,撩哥泡妹好不快活。

4

电话是秀珍打来的,说姨奶奶让我过去。我从荒废度日的大梦中醒来,看看手机日历,已经快十天没去了。

再度拎着橙子和香蕉,还拎着内疚,我快步行走在柏油马路上,给秀珍电话一打一挂。她的头从楼道窗户冒出来:“掉啦,你捡啊!”

我猫着腰捡起开门,上楼。七层楼我数着楼梯上会感觉比较快,但数学不好每次数的结果都不一样。秀珍坚持说是96个台阶,我说不是,姨奶奶就叫我别辩了,喝喝茶消火。

我陪姨奶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郭德纲的相声,我笑得前仰后合,姨奶奶疑惑地看我:“有那么好笑吗?给你看个人,长得比他好看。”

她把秀珍叫过来,秀珍打开手机不好意思地递给我。姨奶奶说:“帮她瞅瞅,是个好人不?”我一看有点眼熟,不就是那天餐厅让秀珍交中介费的男人吗?我懒得看,说:“大姐,他那天可是想黑你块呢,这么快忘得一干二净。”秀珍接手机时没接住掉地上了,我赶紧俯身去捡,手指不小心滑出更多照片,我没把手机还给她。

“其实不是他找我要钱,是中介让他那样传话的,他认识的人在中介。说起来,他也是我老乡呢。”提到那个男人,秀珍的大嗓门忽然低了音量。我指着照片里青筋暴突的手,涂着不协调的紫色指甲油,还有姨奶奶坐在轮椅上拿着小棍子敲着一个玻璃罐,一脸认真自得。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问。

秀珍还没解释,姨奶奶抢过她:“秀珍给我涂的,好不好看?还有那个罐子,秀珍你去拿过来,看还活着吗。”秀珍去阳台捧过来一个透明玻璃罐,放在茶几上,姨奶奶从茶几下拿出小棍敲了几下,然后她们俩哈哈大笑拍手:“还活着,还活着。”

我目瞪口呆,凑近了仔细看,一只很小的蜘蛛在玻璃内壁。姨奶奶敲一下,它就逃窜地爬开,等它以为安全了,姨奶奶又敲。她脸上露出久违地笑:“这小东西,怎么这么傻,闷成这样还不死。还有劲蹦跶。”秀珍坐下给姨奶奶按摩双腿,接茬:“当然不会死咯,只要还有口气儿就不会死呀。”

林嫂在家时,姨奶奶也看到过天花板角落里的蜘蛛,那天当她抬头盯着望,手脚麻利的林嫂很快就拿扫帚把它清扫了。林嫂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,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俊哥还多给了她。那时,姨奶奶很嗜睡,发呆更多。

我感到不安,敷衍地回答:“大姐,谈恋爱是好事,不过人品你可要自己相处才知道。长相还可以。”难得看到姨奶奶高兴,有些事还是不当面问比较好。等到姨奶奶午睡时,我把秀珍叫到书房。

“大姐,你都学会挑选化妆品啦?”我半开玩笑的套她的话,她见我第一次时可不像现在,手指甲涂成大红,嘴唇也是大红,配上黝黑的苹果肌,整张脸像被晒坏了一样。

“哎呀,那个人送的。我哪会选啊,不过你姨奶奶教了我几招怎么选,以后就能用上了。”秀珍竟露出点害羞,笑得很自豪。“你既然知道她是老人,怎么还给她涂指甲油,给她玩小虫子呢?指甲油不健康,那小虫子就更不卫生了,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。”我看她直爽,我也不遮掩心中的不快。

秀珍的笑迅速收住,一本正经地说:“小宁,我一直觉得你是文化人,但今天觉得你的思想也老套,在我的心里她也是个女人,不只是老人。”这么富有哲学意味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,我竟无言以对,只好又换个话题:“每天一片的舍曲林有按时吃吗?她睡得好不好?”秀珍表情轻松了些:“有吃,睡得比以前少一些,有时睡午觉,有时不睡,她喜欢在阳台玩。”

最后一句话我相信,因为秀珍去拿罐子时,我就看到了,阳台上多了几盆月季,是姨奶奶曾经最爱的钻石小玫瑰,红得非常娇艳醒目,那颜色倒是和秀珍嘴上的口红很相似。

“她亲自浇水吗?”我问,医生说过假如病人愿意主动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,缓解抑郁的效果会比药物更好。

“嗨,我浇水。她不管,就坐那里发呆,我怕她看呆了脑子不好,每次都会让她记住飞过去几只雀雀,要向我汇报的。”

“呼——”我深吸一口气,接着问:“珍姐,你还照顾过别人吗,比如说做过其他照顾人的工作?住院亲戚也可以。”秀珍眯着眼想了想,扳起手指:“照顾过我儿子,孙子,我男人。我爸妈没病,没有了吧。”

“以后啊,别给我姨奶奶涂指甲油了,还有虫子也别玩了。带她出去多晒太阳就好,行吗?”

“行,听你的。”

“珍姐,你现在觉得,体验到城里生活了吗,感觉怎么样?”话题总算变轻松了,气氛瞬间舒缓。秀珍刻意压低了她的大嗓门呵呵笑:“哎呀幸福呀,我跟你讲,我一下子就实现了两个愿望,能不幸福吗,每天和老婆婆吃一样的,住一样的,城里生活就是干净漂亮,舒服!而且她能自己上厕所,又不是不能动弹,照顾她一个人比我在田里扒拉可舒服多了。再说,这恋爱也谈上了,我很知足了。小宁,我要谢谢你呢。”秀珍一把拉过我的手紧紧握在她手里。她的手掌粗糙厚实又温暖,这种感觉我一直都记得。

和她聊了会儿后,她下午在厨房调馅儿做萝卜丸子,半掩着的门缝里,传出她小声地哼唱:“跑马溜溜的山上,一朵溜溜的云哟,端端溜溜地照在,康定溜溜的城哟……”不知道为什么,看到她敦实的后背,黑白条纹带字母的衬衫,我的脑子里冒出功夫熊猫的影子,她的头上就差两只熊猫耳朵。

跟她好意提过,长得胖就不要穿花花绿绿的衣服,不然显得更胖,她不听,说自己就好这口。帮她搬行李的那天,路过夜市,她还兴冲冲在夜市边上淘了几件衣服,品味实在不敢恭维。

傍晚吃完喷香的萝卜丸子,秀珍去阳台收衣服,被姨奶奶看见,她勃然大怒,拿起敲蜘蛛的小棍子使劲敲在茶几上,喊:“叫你不要晾到外面去,今天风大。说了你不听!”

秀珍笑着顶嘴:“晓得啦,莫气莫气,下次听你的,下次一定听你的哈。”

我有点不高兴,觉得秀珍比起林嫂,有些随便过头了。好在她脾气还行,大概是谈恋爱心情好,也不和姨奶奶真争斗起来,我就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了,毕竟合适的保姆不好找。

5

没想到,秀珍的惊人惊语还不止于此。

答应陪姨奶奶再看一集电视后回家,我在沙发上葛优躺。秀珍洗完碗,就过来用她粗壮的胳膊一把将姨奶奶拽起来:“走走走,咱们散步去啦,咱们旅游去啦,不要一天到晚坐着,像个庵庵。”

我张大嘴巴。虽然我的原则是姨奶奶如果不发火,我一般不插嘴。但我听得懂,“庵庵”是乡下方言,有点骂人的意思,形容健康的正常人不思进取没精气神儿。

姨奶奶冲我摆手:“宁啊,你回去吧,我要跟秀珍去旅游了。”

我起身走到门口,弯腰换鞋,看着秀珍扶着姨奶奶一步步颤颤巍巍地上了两级台阶,往卧室门口走廊走去,一边走,秀珍还一边介绍:“来来来,让开让开,好吃好玩的随便看啊随便买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。”白炽灯把她们俩的影子在走廊上拉得老长老长,越走越远,姨奶奶的影子蜷缩矮得像个小孩。

我非常轻地带上门锁,那次我走得比平常都要慢,认真数了台阶,还是和秀珍记的不一样。

6

我觉得秀珍不够听话,怕她们闹矛盾,就推了约会,跑到姨奶奶那里勤一些。

12月下旬,我刚走到楼下遇到六楼的邻居,邻居特意拉过我:“你姨奶奶家那个保姆可厉害呢。嘴跟刀子似的,你放她一个人在你姨奶奶家,你放心啊?”我的心里一惊。

邻居接着绘声绘色:“前段时间,你晓得你姨奶奶那个人矫情,喜欢把书啊,喜欢的衣服和丝巾呐,都拿出来晒太阳。一年四季想起来就晒。那天有件旗袍飘到我阳台架子外面了,你姨奶奶都说不要了,那个保姆不依不饶非要我取,我取不到,她就弄根长杆子去捅,也捅不到,么办呢?你晓得她几狠喏。”

邻居咂巴咂巴嘴,挑挑眉毛,用手比划:“她骂我们不热心,不帮忙,农村嫂子就是会骂人咧,刀子嘴!她自个从阳台爬出去,半个上身都在外头,硬是用杆子把那件旗袍捅回去了。真是狠人。”

和邻居分开,我上楼时都还听见邻居在唠叨:“不就是件衣服么,蠢得要命。”

俊哥交代过我,让我发工资时尽量给现金,工资是固定的,有小几百块我可以自己决定发奖金,也可以不发。我捂捂装工资的皮包夹层,进门前往里面多塞了两张。

还没下雪,姨奶奶家的空调开到28度,我脱了外套只穿打底衫还热,我跟姨奶奶商量,对人体最健康的空调温度是26度,能不能再调一点。姨奶奶撇着嘴不搭理我,她身上的橘黄色毛衣厚得蓬松成一团。秀珍的大嗓门又来了:“哎呀我说小宁,我觉得没有什么最健康的温度,心里舒服就健康,心里健康了身体就健康。你庵庵舒服,你就让她开着呗。我专门问过你俊哥啦,去年冬天她开到30度。”

我才注意到,是的,去年林嫂还在时,姨奶奶不仅衣服穿得厚还要裹着披肩,今年披肩都没再用了。

她前面一句很哲学,后面一句“庵庵”又让我无话可说,我觉得自己口才还是不错的,可是每次到了秀珍这里就变得词穷。而且姨奶奶对她的新称谓,也变得选择性失聪。除了让步,我别无选择。

好吧,发工资,发工资是让人开心的事情。我拿出钱包当着姨奶奶的面,把钱递给秀珍让她点清楚,她点过道谢就去洗碗。我把钱包放在姨奶奶旁边,去上了一趟厕所,出来后又陪她坐了会,她看广告时嘿嘿干笑了两声。问她笑什么,她又不理我。直到她歪在沙发上打呼噜,我和秀珍一起把她小心扶到床上,我才去换鞋准备离开。秀珍走到门口,门关的还剩一条缝,她把脸贴到缝上小声说:“记得星期五下午来,天气预报那天气温高,该带她出去晒太阳了。”我答应了。

一周一次我们俩合作,我拿轮椅,她背姨奶奶,配合还算默契。她有干农活的身板,背完姨奶奶还有力气到小广场扭两把广场舞。每当这时候,姨奶奶就歪嘴鄙夷她:“你看看秀珍,啧啧,群魔乱舞,简直是群魔乱舞!”我问要不要推她去别处逛逛,姨奶奶也不去。

7

周五中午的一个饭局临时泡汤,我独自跑去吃了几十块的串串香,付钱时发现钱包里少了五百块。我没有多想,以为自己丢在家里了。去姨奶奶家楼下给秀珍打电话,她却没接。打了好几个,我有点着急。

楼梯门哐当就开了,一个男人背着姨奶奶走了出来,秀珍跟在后面拿着轮椅,说:“慢,慢,小心点。”我冷冷地挡在他们面前。秀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她知道我们签过合同,合同上说明过,不得带自己亲戚熟人来家里。

秀珍把姨奶奶放进轮椅,大着嗓子拉过男人想要化解尴尬:“小宁,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男朋友,那天你见过的。”男人也一脸殷勤:“早就听她提起你,多亏你帮她这个工作,这个工作挺好的,挺好。”

我虎着脸拉过扶手,亲自推着姨奶奶走向熟悉的小广场,秀珍紧跟上来悄悄贴近我:“小宁别生气啦,你庵庵同意的啦,不信你问。”

“你庵庵!”我翻她一个白眼。

“就这一次,就这一次。不会再让他来了。”

我知道姨奶奶脾气,她不同意,他们也没办法把她背下楼。

我没有心情看风景,满脑子都在想那五百块,还有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,我的脑子里迅速脑补出很多场景:保姆串通虐主,杀主。想得自己后背一阵胆寒。虽然平常亲戚们也会不时三三两两来看姨奶奶,但因她怕吵,总是推脱,亲戚们渐渐也来得少了,来了也只是象征性坐会就走,实在没什么意思。

姨奶奶倒是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秀珍,秀珍挽着男人的胳膊在树林里走,虽然得到姨奶奶同意,她也不敢走太远,粗壮的树干时不时会挡住他们。她成了姨奶奶眼中唯一的风景。

我咧着嘴很不甘心,弯腰俯在靠背,把下巴靠在姨奶奶肩膀上,试着从姨奶奶的角度去看秀珍,一个谈恋爱的普通中年妇女,有什么好看?

“姨奶奶,我觉得你对秀珍太好了。为什么?”我问。姨奶奶不回答我的问题,她的口气里荡漾着少有的甜蜜:“你姨爹爹还在时,我们俩也是这样走的。”

“姨奶奶,那天我发工资时去上厕所,秀珍有没有动我的钱包?”她又不理我了。看来秀珍说姨奶奶开始忘事,听力也不好,是真的。

晚上回去后我睡不着,给俊哥打电话,我们背着秀珍在姨奶奶家里安了隐形摄像头,我的电脑上可以看到摄像内容。这一切,秀珍不知道。

8

安了摄像头的第二天,我一整天没出门,捧着零食盯着摄像头看。

其他的都正常,秀珍和林嫂一样勤勤恳恳,扫地做饭做卫生,下午姨奶奶醒后秀珍把她推到阳台,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什么东西,两人吃得很高兴,姨奶奶舔了又舔。我把镜头暂停放大,再放大。焦黄色的小块儿,是猪油糖!姨奶奶非常爱吃的东西,也是我小时候的最爱,近几年都没在超市看到过这个小玩意儿了,秀珍从哪里搞到的?

试用期时就给秀珍交代过,姨奶奶能吃什么,不能吃什么,血糖高不能吃糖这一条也写在合同里。五百块,带陌生人来家里,还故意给吃糖,秀珍太不听话了。

关了电脑,我一脚蹬上平底鞋就下楼朝姨奶奶家飞奔。秀珍照常给我丢了钥匙开门,进去以后,姨奶奶没事一样坐在阳台看着天空发呆。

我走到擦桌子的秀珍跟前,冷冷地说:“你刚刚给我姨奶奶吃什么了。”秀珍惊讶:“没吃什么呀,今天中午炒的菜挺素,你不是说她肠胃不好,少吃大荤吗,我都记得啊。”我去垃圾桶上,捏起包裹猪油糖的透明小四方纸,上面比油渍更清晰的是三个黑字“猪油糖”。

秀珍淡定地说:“那是我吃的。不是,你怎么知道我吃这个了?”

我索性问个明白:“珍姐,你如果缺钱可以找我借,我们是老乡,我承认你把我姨奶奶照顾得很好。可是,做人不能这样吧,你如果承认那天拿工资时捡到五百块,我可以不用你还。”

秀珍嘴巴张成O型,没有反应过来。我接着说:“还有,那个男人到底来过几次?我希望你能给我说清楚,姨奶奶同意并不代表就可以,你也知道她现在忘事,人年纪大了好糊弄。”

秀珍放下抹布,走到我面前站定,一字一句并不激动:“小宁,我活了这么久没有黑过良心,工资我干的活够,我要。你那天多发的奖金我给你,一分都不拿。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五百块。”

她的口气里明显有了几分倔强:“我本来也要提出辞职的,我要结婚了,但还想着多照顾你庵庵……”她迅速改口,“你姨奶奶几天,正好你今天这样说了,我也没什么好说的。做保姆终究是低声下气的事,女儿刚开始在电话里劝我不要做,怕我受不了气,我跟她说我遇到的老人很好,不受气。”

她的眼眶有点红,说完就去阳台把姨奶奶推进来。

太阳开始下山了,晚风有点凉。落日的余晖映照进整个客厅,洋洋洒洒却没有暖意。秀珍宽厚的后背撑起的玫红蝙蝠衫,是整个房子里最耀眼的存在。

我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,但说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,只好呆呆站在原地,等着她把话说完。秀珍停在房门口,转身对我说:“你俊哥说他找了会做一手地道湖北菜的金牌保姆,月底就把你姨奶奶接过去。反正你姨奶奶现在也糊涂了,她常常吃了午饭还非说自己没吃,忘记时间辨不清方位。接过去也就不必和她商量了,哪能一直和我这个非亲非故的生人住在一起呢,迟早都要接过去的。”

“对不起,珍姐。也许是我误会。”我嗫嚅,想要挽回一点。

秀珍转过身去:“不用跟我道歉,我还是要谢谢你,如果不是你当初让我来工作,住这么大这么气派的房子,我还不会这么快就谈上恋爱,也许会被黑中介骗吧。你记得跟你俊哥说,我怕我说了一遍他记不住,把这边所有的衣服和书都带过去,记得常拿出来晒晒。猪油糖是我给她吃的,再不给了。”

姨奶奶尽力歪头去看秀珍的脸,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住秀珍胳膊,嘴里嘟囔着问:“秀珍哪,啊?秀珍?”

我不知道怎么面对,就跑了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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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,我也谈了男朋友,重新又把精力释放在爱的分分合合上,日子过得很快。

月底俊哥回来后,给秀珍结清工资,把姨奶奶接走,临走说要感谢我请我吃饭,我拒绝了。收拾东西时,俊哥打电话问我,照片里那张藕荷图案的旗袍怎么不见了,我不好意思给秀珍打电话,就发了一条信息问她。很快她回复过来:她送给我拍结婚照穿,让我减肥。

年的春节前,我给姨奶奶打了个电话,姨奶奶说:“秀珍哪?秀珍是你吗,我给你发五百块奖金,藏在我兜里。”

我挂了电话,一个人跑去那栋老房子楼下站了好久,电线杆上的路灯还是那么昏暗,柏油路上行人匆匆忙忙。那套房子已经被俊哥卖了出去,我好想看看,里面住的是怎样一家人,他们是否正坐在桌前等着吃炸萝卜丸,电视里放着令人厌倦的广告,沙发上斜靠着的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看。

年春天,本是万物复苏,生命萌芽的季节,姨奶奶去了,听说是睡梦中无恙去的。按照遗愿,俊哥把骨灰带回来安葬。临走时照例拜托我,只有我离得最近,让我多去看看,替他扫扫墓。

我带着男朋友去了。我们共同撑着一把太阳伞,慢慢走在肃穆的陵园,像是怕吵醒沉睡的灵魂。青草长成厚厚的地毯,厚得踩下去没有声音。我蹲下,把手里的花放在墓碑前,却看到上面有一团白纸。我以为是风吹过来的垃圾,捡起想随手扔掉,手心感到硬实,摊开一看,几颗猪油糖,早就融化了。
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我喃喃着。

男朋友过来抱住我问:“你怎么了?”

我的心里好像还有个道歉,却不知道该给谁。也许,谁都不需要了。

秀珍,祝你幸福。

题图

图片来自《桃姐》

配图

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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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:《治愈她抑郁的良药,不过是一把猪油糖》

    

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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